民国三友实业社案:一场没有赢家的劳资冲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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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上海是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。民国时期,这里孕育了一大批享誉海内的民族企业。正广和汽水、光明牌雪糕、佛手味精、百雀羚化妆品等品牌,迄今耳熟能详。不过今天要说的这家企业,你可能没有听说过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它在中国可谓是家喻户晓。这家企业的名字,叫做三友实业社,由三个中国人联合创办,主要经营棉纺织品。二十年代末,在上海的数十家本土棉织厂中,三友实业社的业绩最棒,规模最大,质量在业内也是数一数二。产品销往全国各地和海外市场,是民族纺织业的骄傲。不过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初,这家如日中天的企业却摊上了大事,数百名工人对其发起控诉,并最终引发了上海工人和资本家团体的激烈对峙,一时间引爆了整个上海滩。具体是怎么回事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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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/7 三友实业社的诞生1912年,三友实业社在上海诞生,它的创始人分别是陈万运、沈九成和方智达,三人皆来自宁波。一个曾经是蜡烛店的学徒,另外两个则是烟纸店的伙计。“三友”之名,由此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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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友实业社创始人:陈万运(左)沈九成(右)民国时代的企业家,大多出身贫寒。他们成长于国家多事之秋,不少人怀着产业报国的志向白手起家。在大上海这座冒险家的乐土,他们逐渐站稳了脚跟,并在消费品市场上和洋品牌展开了竞争。三友实业社最早以经营棉线起家,这里所说的棉线,主要是用来点蜡烛的。二十世纪初,中国的电力供应严重短缺,即便是上海这样的大城市,寻常百姓家里仍得靠点蜡烛维持照明。1915年后,三友实业就从生产烛芯改为制造毛巾。后者的利润率比前者要高很多。不过在当时,日本毛巾凭借优良的品质畅销市场,国内厂商一时间难以与之竞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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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友实业的机会,来自“五四”以后。基于国内的反日浪潮,平民大众纷纷抵制日货,而三友则凭借民族自主品牌——三角牌毛巾,使国产毛巾第一次获得了消费者的认可。从此以后,三友实业社便一发不可收拾。1926年,三角牌毛巾参展费城世博会,荣获纺织品类“丙等金奖章”。1929年,三友实业社在杭州开了分厂。两年后,公司已经拥有17个加工厂,7000余名员工,总部设在南京路。并在武汉、广州、香港、新加坡等地开设了36家分公司。为了扩大销路,公司还聘请着名漫画家张乐平,以及女作家冰心,为企业创作广告画与广告歌词。假如一切顺利,那么三友实业社完全有机会做得更大,一颗民族轻工业的巨星正冉冉升起。可惜好景不长,到了1932年,“一·二八事变”爆发。这一回,是日本人找上了门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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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“一二八”事变在上海的黄兴路上,曾坐落着三友实业社的总厂。1932年1月18日,五名日本和尚在这里寻衅滋事,工人们怒不可遏,予以回击。很快,事件就从一场民众层面的普通斗殴,升级为国家层面的武装冲突,最终酿成了着名的“一·二八事变”。日军以保护侨民的名义,占领了三友实业的工厂。1300多名工人被迫撤离,工厂一时间无法复工,公司不得不承受巨额的经济损失。事后证明,这是日本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。事件爆发近四个月后,淞沪停战协议签订,日本人从工厂撤走。可是对三友实业社的工人而言,麻烦并没有结束。2/7 失业的工人们经历了此番劫难,三友实业社的管理层与投资方认为,继续在上海开设工厂,对企业而言已经无利可图,甚至是一桩赔本的买卖。首先是因为上海时局动荡,虽然日本人最后撤兵了,但难保他们下次不会再来。长此以往,谁还敢在上海做生意?不过,即使日本人没有占领工厂,公司方面也在考虑把工厂转移到外地。其原因,就和后来的欧美跨国公司把工厂搬迁到亚洲国家一样,主要是基于劳动力和土地成本的考虑。外地工人的工资不及上海工人的一半,干活也不见得不卖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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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点就是,上海的工会组织强大,这让资本家和他们打交道时非常头疼。上海工人不仅维权意识强,而且团结守纪,行动起来也非常讲究策略。如果遭受了不公正待遇,他们会同资本家闹到底。作为商人,自然不想雇佣不听话的人。更何况,“一二八事变”后,三友实业社面临巨额亏损。换到任何一位老板,都会考虑降低成本,减少人工,使企业继续存活下去。于是,公司计划把上海工厂的机器转移到杭州去。这也就意味着,届时将有700多名上海本地和外地工人失业,他们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。当然,工人们不会善罢甘休。他们以便要求工厂重新开工,另一方面则寻求政府的帮助。为了防止公司拆除机器,他们干脆就住到了厂里,日夜守护着那些设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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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。期间,上海市政府还出面调解,政府要求工厂迅速开工,并在之前向工人提供食宿。然而,三友实业社对此并不买账。公司方面坚称,企业已经发清了所有人的工资。剩下的事情就是工人的,和企业没有丝毫关系。面对资本家的强硬态度,政府当局只能退一步。在承认三友实业亏损的前提下,要求公司恢复一部分工人的工作。其余工人依法安置,若超过公司承受范围,则可以进行解雇。很显然,这是一个两边不讨好的决议。对于工人来说,他们是要所有人能够重返工作岗位。现如今,大部分人仍旧无法摆脱失业的命运。而对于企业家而言,他们也没能因此节省多少,安置工人的成本,最终还是得由他们来承担。3/7 中央政府介入从1932年4月起,三友实业社的工人先后8次向市政府上诉,希望政府能够出面,挽救他们的生计。然而,地方政府的表现却一再令人失望。工人们总觉得,政府当局在处理此次危机时,过分地偏袒企业主。长此以往,工人们的权利将没有伸张的机会。万般无奈之下,工人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:进京上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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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的首都在南京,事情闹到了中央政府那里,南京方面不能不重视。在了解了事件的详细情况后,南京国民政府决定出手干预。1932年七月,中央方面派遣调查员前往上海,对这场劳资纠纷的前因后果做了详尽的考察。调查员认为,三友实业社所呈报的亏损状况即便属实,也不免有夸大的嫌疑。另外,调查员还认为,地方政府在处理此次事件时,有偏袒商人的嫌疑。但公司仍旧不为所动,他们非但没有按政府的要求复工,还停止向工人提供临时生活费,甚至切断了他们的生活水源,想让工人自生自灭。这无疑点燃了工人们的怒火。为了扩大影响力,他们组成了请愿团、哭诉团、绝食团,希望进一步获得政府和媒体的关注。一时间,这家曾令国人骄傲的民族企业,竟成了冷酷与嗜血的代名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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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月份,中央调查组前往现场,慰问了绝食的工人。并表示这是“中国20年来最悲惨之表现”。不久之后,国民政府下属的中央民运会致电上海市政府,认为此次事件“情形甚惨,务恳以非常手段,强迫资方克日开工。”并要求对工人的生活予以充分接济。中央政府摆明了立场,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,你们工厂再不开工,后果自负。随后,这份电文在上海的各大报纸上公开发表,引起了沪上各界的关注。实事求是的说,国民政府这次主要站在了工人这一边,替他们说话,并责令三友实业与地方政府迅速改正。他们对商人的态度,也展现出了难得的强硬,令全国的工人阶级看到了希望。毕竟,一旦事态闹大,引发上海全市乃至全国的工人大罢工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作为政府,维护社会的稳定是当务之急,至于资本家的那点经济损失,在大局面前自然是微不足道。那么,面对中央政府的强势,三友实业社有没有妥协呢?很遗憾,他们非但没有让步,还把上海的商界大佬们一起拉进来,加入了“维权”的行列。4/7 工商业界的反击就在中央政府的电报发表后不久,上海52家企业在媒体上发表联合宣言,抵制政府的命令。其中不乏永安纱厂、大生纱厂、天厨味精厂这样的知名企业。企业家的理由也很充分。做生意,赚钱实属天经地义。企业无论裁员还是重组,都是商人自己的事情,政府无权干涉。强迫企业开工接纳失业工人,等于强迫商人做亏本的买卖。这不仅会扰乱工商业的正常秩序,还会打击企业家们的积极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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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份联合宣言中,作者认为,强迫开工属于侵犯了“绝对私权,不但违反约法精神,且开世界未有之恶例。”你看,文章字字确凿,似乎也不容反驳吧。这份声明等于在向政府发问,你是选择同情工人?还是选择要一个稳定繁荣的营商环境。如果政府一再响应工人,动不动就要求工厂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办,其结果只能令广大商人撤资,谁还向你贡献税收?可以预见,这份声明一经发表,全上海的工会组织群情激愤。先后有27个工会组织发表宣言,支持中央政府的决议,并恳请政府对三友实业社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,甚至要将资本家绳之以法。就这样,劳资双方以舆论为阵地,打起了激烈的口水仗。彼此各执一词,一方以道义为武器,另一方则以法律为掩护,你来我往,剑拔弩张。给这个炎炎夏日增添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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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口水仗的不断升级,越来越多的组织加入战团,前后共涉及工商界与工人团体150多个,参与人数竟达20余万人。不过,尽管舆论战打得难分胜负,政府当局始终未改变立场。八月底,国民党中央民运会致电上海市政府,认为此次事件“群意汹汹,事态紧急”,并对商人以法制为幌子剥削工人予以谴责,“借曰正当营业应有法赋之自由,而使剥削可以无厌,杀人不见流血······是亵渎约法之尊严,反背革命之意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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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仅如此,政府当局还在其主办的官方刊物上,驳斥了上海工商界的言论,明确地把资本家置于社会与政府的对立面。甚至还用了“中国资产阶级自取灭亡之道”这样的词句,希望商人们迫于舆论压力改弦易辙。但即便如此,仍旧无法令上海的商人们低下倔强的头颅。5/7 冲突白热化进入九月份以后,上海工商界开始组织反击。9月9日,中华工业联合总会致电中央政府,表示对当局的指责无法接受。他们还以巨幅的版面,刊登了商人给中央政府的电报,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。和往常一样,商人仍旧抬出了“法制”这块金字招牌。但他们将事态的严重性做了进一步的渲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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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政府绕过法律,用非常手段干预企业经营。那么无论资本家还是工人,也可以从非常手段谋取胜利。到了那个时候,法律也就形同虚设,局面也会失控,好几代人辛辛苦苦创建的法制环境,将会毁于一旦。一边是祈求讨回公道的工人群众,一边是号称要维护营商秩序的资本家。到底要顾全哪一方,成了摆在政府面前的一大难题。不过,此次事件也让当局看到了法律的缺陷。根据先前国民政府的《劳资争议处理法》,政府一旦对劳资双方实行仲裁,资方若不服裁决,政府则无权强制执行。这就等于承认,即便资方被判定有错,他们还可以继续有钱任性,反正你也不能拿我怎样。这就是三友公司一再把政府的三令五申当做耳边风的原因。所以,要想彻底地驯服资本家,就必须修改法律。于是,上海市政府呈请国民党当局,希望重修《劳资争议处理法》,给政府强制执行劳动仲裁的权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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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,1932年9月27日,中央政府公布了新的《劳资争议处理法》,政府获得强制仲裁权。那么,国民党当局是否真的获得了压制资本家的尚方宝剑呢?很遗憾,结果依旧让人大失所望。1933年1月,三友实业向法院提起上诉被驳回,本来,上海市政府理应启动强制执行程序。但商人们毫无所惧,他们依旧拒绝开工,愣是不把裁决书放在眼里。但是工人们等不及了,他们认为地方政府的表现过于软弱,长期以来对资本家的姑息养奸,是他们对政府判决置若罔闻的根本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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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于商人这一边,则摆出一副“死猪不怕开水烫”的态度,我就是不开工,你能把我怎么着?难道你还会派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,逼着我把机器设备打开不成?所以,大伙千辛万苦换来的裁决书,仍然是废纸一张,对资本家无法起到任何约束作用。6/7 事件的解决但事情总不能一直拖着吧,又一年即将过去,这场旷日持久的对峙,眼看着就要陷入僵局。最后,终于有人站了出来。这个人既不是政府要员,也不是什么大资本家,而是闻名上海滩的黑社会老大——杜月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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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月笙杜月笙的解决方案是,三友实业支付工人6.5万的解雇金,作为对失业的补偿。而工人则必须放弃要求工厂复工,并承诺不再向公司索取生活费。这等于否定了政府的强制仲裁书,工人们还是没能争取到他们最想要的东西。尽管国民党当局为解决争端也付出了不小的努力,但此次事件的最终结局,却把他们置于非常尴尬的境地。首先,无论是政府措辞严厉的公开声明,还是强制执行的法律文件,在强势的资本家团体面前均形同虚设。其次,这件事折腾了那么久,从舆论武器到法律武器,政府和工商界大动干戈,仍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。更具讽刺意味的是,事件的最终解决,还得借助于杜月笙这样的民间力量。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,政府在处理此类社会问题时,丧失了应有的权威性。从而为抗战胜利后,国民党大规模收购华资企业埋下了伏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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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说到这已经差不多了,你可能会问,三友实业社后来怎样了呢?很可惜,三友实业社没能延续之前的辉煌。工厂搬至杭州后,抗战爆发,杭州的工厂再次被日军占领。创始人之一陈万运因为拒绝和日本人合作,前往上海租界隐居,工厂实际上停止了运营。抗战胜利后,三友实业社回到了上海。但此时的上海滩已经今非昔比。经历战火的摧残,公司资金严重短缺。而来自美国的日用品在中国大行其道,进一步挤占了本土品牌的市场空间。新中国创建后,三友实业社逐步转为公私合营。1979年更名为三友实业社毛巾厂,后一直生产毛巾。只是名气大不如前,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,三友实业社的过去也渐渐被人遗忘。7/7 总结这场轰动全国的劳资纠纷,历时两年之久。表面上,资本家似乎取得了最终胜利。但从长远来看,这场纷争没有真正的赢家。无论企业、工人还是政府当局,冲突给各方留下了裂痕,导致彼此失去了信任。当然,此次事件的时间跨度之长,牵涉面之广,在民国商业史上实属罕见。孰是孰非,我们不做评论,毕竟历史是复杂的。站在后人的角度,我们所要做的,是理解当事人的局限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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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厂搬迁,工人失业,他们要求重新获得饭碗。这个诉求合情合理,因为在工人看来,工厂亏损,不是他们的错。政府也对工人给予了充分的同情。但从企业的角度,如果继续开工厂已经不赚钱,解雇工人就是合理的,这就和今天大企业裁员一样。企业的行为,完全符合理性经济人的逻辑。从政府的角度,工人需要得到安置和补偿,这无可厚非。但是否就应该就此强迫企业开工,宁冒亏本的风险也要把生意做下去呢?这不仅在经济上不合理,在操作上也不具备可行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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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时代工人团体工人要开工,但这违背了企业最基本的商业原则。企业要解雇工人,但这违背了工人最基本的生存原则。两者在基本点上难以达成共识,也就注定了这场纠纷不会有令人满意的结局。那么,这是否意味着政府当局软弱无能,或者不懂经济呢?也不能这么说。要知道,那是八十年前的中国,工业基础薄弱,市场尚不发达,相关的社保救济体系也不够完善。政府能想到的办法,也许真的不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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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,真正缺乏的,是一种被社会学家称作“共同体意识”的东西。所谓共同体意识,就是无论企业家还是工人,都能在同一种价值观的引领下,朝着同一个目标而努力。这是工业社会,尤其是后发国家崛起的关键条件。二战之后的日本,正是凭借强烈的共同体意识,成为了世界首屈一指的制造业强国。首先,日本通过创建终身雇佣制,把员工和企业的命运牢牢绑定在一起。其次,日本文化中的忠诚思想与集体主义信仰,使员工乐意为企业做贡献。最后,日本政府有意识地抑制了工会的影响,大大降低了劳资冲突产生的可能性。说到底,共同体是长期环境演化所形成的共识机制,它能让人创建自信心与公平感,在自私与利他之间做出平衡。共同体意识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,而是经济、制度乃至文化共生的产物。是工业社会所特有的价值观。当然,需再强调一遍,共同体是一个工业时代的概念。对于今天这个网络社会,基于集体主义信仰的共同体正遭受挑战。不过这是后话,只要你相信一个国家的崛起离不开工业积累,就必然要经历一个创建共同体的过程。曾经的日本,今天的中国,都是这样走过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