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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叔爷叫“潘野狗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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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潘五一  播音:以琳

我小时候,家在穷山僻壤,一个“还能出什么好的地方”

那时候,我父亲是小学代课老师,一个月18元。我母亲拖儿带女,在生产队做工分,一天3毛多钱。母亲生孩子时,可能连鸡蛋都没有,更不要说吃老母鸡了。其实我家那时养了几个老母鸡,也生一些蛋。听人说,父亲把老母鸡和鸡蛋偷偷摸摸给了隔壁的妇人,说是可怜她。那妇人的丈夫跑到一个岛上去了,村里的小孩都骂她,她常常被拉去陪批斗。

母亲生孩子几天后,就得去生产队做工分。孩子在摇篮里饿了哭着吃稻草,因为母亲必须休工后才能回家喂奶。那时,一个小小生产队长,就可以把一个良家妇女整个半死。

那时,家里常常有上餐没下顿,常常等父亲从粮站买米回来下锅。那时买米要送点茶叶干笋之类的,如果不送,买米就要买上霉的山竽干。

有亲戚来串门,母亲就伤透脑筋,常去隔壁人家借米借油。而我们则打心底里高兴,因为亲戚可能要给我们水果糖吃,也有肉吃。母亲跑十几里山路,去乡肉店,买斤把猪肉。那时肉价一律7毛3分一斤,价钱上不必讨价还价,但在肥瘦上、有骨头没骨头上要与卖肉的磨半天嘴皮。卖肉的,权力大得狠,有时能讨两个老婆。

父亲由于说了几句老实话,吃了好多年的苦头。

后来,父亲好像有了甜头、有了指望,总要对我们重复他那句不落地的话:

“唉!你叔爷若是还在,能回家探亲就好了。”

听说去那岛上的人都有钱,和华侨一样。父亲的叔叔,就是我的叔爷,可是全家的福星。

在这以前则是全家的忌讳……

父亲告诉过我,我叔爷名叫潘野狗。之所以取这个名字,一是狗好养,不生病,二是穷人家,不能取好名字,随意给个外号就行。取名字是族里有名望的长辈取的。我父亲从小聪明,就给取了一个大名:潘相尧,有皇帝的寓意,只可惜后来被压成了驼背。

据说我叔爷在老家时,游手好闲,又赌博,连个生蛋的老母鸡都卖了抵赌债,是这个家最大的败家子,是这个家族最大的二流懒汉。叔爷把自己分得的产业吃光、卖光、输光。

那年代,正遇上抓壮丁当兵,真是“生得逢时”……我叔爷离家时,我父亲还小,在地里干活。叔爷对父亲打了一声招呼,就跟从带兵的走了……从此,不知去向……后来就杳无音讯了,只当世上少了一个人,也并不惦记。

后来,有消息说,我的叔爷在遥远的一个岛上,有很高的待遇,有一家人。

我们家里人幸福地幻想着……

家人族里的人,都认为狗蛋不如的叔爷,一下子成了有出息的人,我们这个家要咸鱼翻身了。远亲来巴结我父亲,近邻也与我母亲套近乎。我家的那条没用要的狗,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待遇,狗对来人的奉承也摇头摆尾。

他们对我父亲说:“听说,你家叔叔要回家探亲?”

是的,叔爷来信了。这封信成了我们家里的福音书,有机会就要拿出来看,见人就拿出来读。

是的,我叔爷回来了。少年离家,如今白发童颜,乡音全无。谁也认不出叔爷是这个“出不了什么好的”地方人的人,一看就是有钱人。都说“穷山恶水出刁民”,怎么出了个?

是的,潘阿狗回来了,不,潘财神回家了,故乡人“欢迎,欢迎,热烈欢迎”!一个人来的,在乡员的陪同下,父老乡亲在村口等候。听说,叔奶奶在杭州,就暂停了,来不了,怕乡村没卫生间,菜是施人的大小便长大的,一家老小,同用一个牙刷,还有常年不刷牙的,太脏,会生病。

叔爷给我堂哥一千美元去县城买些东西发放给父老乡亲和孩子,堂哥只买了几百元人民币的毛巾,作业本,铅笔,书包之类的东西,其余的自己下腰包了。叔爷还给我姑姑一枚金戒指和一百元美钞。姑姑愁着美钞买不了大米,姑爷的外甥以十张十元人民币换得我姑姑一百美钞,姑姑感动得落泪,一家人终于可以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。

叔爷在我家住着。一家老小都把叔爷当菩萨一样。乡里也三两天来人,送上慰问,并要叔爷资助建桥、建小学。八竿子沾不上边的亲戚的亲戚,也送来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老母鸡和火腿,干笋和茶叶。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远亲天天跟前跟后粘贴我叔爷,后来终于联通了。后来叔爷盖了小洋房,与她在一起过日子。有时去岛上与叔奶奶过一段时间,又回来与不是妻子的妻子过一段时间,很“恩爱”很“和谐”,尽管相差近三十岁,尽管一个是有夫之妇,一方是有妇之夫。

叔爷与女远亲联通移动之后,与我家的关系惭惭疏远了,差不多要重新发送验证请求了。

父母亲和亲戚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大好处。境况并没有得到改变。至于那些送火腿茶叶之类的,更是怨气。因为我叔爷不吃腌制的东西,也不喝茶,被我们一家老小白吃了。我们那时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”。

后来我表哥传言我的叔爷在深圳搞了一个不小的企业,做着一桩不小的买卖,要在义乌办个分公司。表哥是分公司总经理,有名片为证。我堂哥堂嫂们都去了,不识字又不会说普通话的堂哥堂嫂,结果走路回家,走了二十多天,由于迷路,同样一座桥,走了六次。表哥还到我不识字的我的母亲,也就是他的姑姑那里借了一百元钱,却还了一百元假钞。

我大哥那时35岁,二哥31岁,是村里定性的光棍。

叔爷的归来,终于有人找上门来了,是以前哥哥找过的女人。这个女人之所以找上门来,是因为有一天,这个女人看上了我的叔爷,确切地说,是看中我叔爷的口袋。那时,连小孩和傻乎乎的堂姐也能看出来。其实,叔爷只当个兵,没官职,也没什么钱。

可是他们都做着一个发财的梦,给无知的自己画了一个富有的大饼。

……

听老家的妹妹说,那个叔爷的“相好”又好上了一个退休的老师。估计,叔爷已经不再人世了。树高千丈,叶落归根。叔爷却回不了故土,也寻不见那永恒的家乡。他的名字潘阿狗,似乎告诉我叔爷的归宿。